结束点单后正在等待用餐的员工们看见,距狭窄得仅容许一人通过的进出口约20公分处,一个穿着白色围裙、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的男子,正在紧贴墙面的银白色铁桌上推搡着手中形状似毛巾卷般的面条。
摔、荡、叠、揉,雷赛一气呵成的和面动作使他看上去仿佛是和面技艺方面的集大成者。妻子艾米乃用流利的汉语笑着打趣,“和面是叔叔的专业”。
在雷赛的一双巧手下,洁白软糯的面团被抻拉成纤长柔韧的面线,隐隐闪烁的光泽宛如青海湖湖面的微光,眼瞅着面线还在空中微颤着,便被下了锅,锅里的沸水“咕咚咕咚”地冒着气泡。
离开青海
艾米乃在开“兰州拉面”以前在外地打工,与丈夫雷赛是在打工的时候在别人介绍下认识的。二人相伴已十四年有余,都来自农村,最初两人仍是坚持打工,但是到后来却发现打工挣的钱既无法抵抗家境贫穷的现实状况,也无法解决上有年迈的公婆、下有年幼的儿女所需要的开支。
艾米乃的娘家都是做拉面的,雷塞跟艾米乃的娘家学习制作拉面的技艺,夫妻俩打算在雷赛学成后也开一家兰州拉面店,做生意。
可是在家乡,市场已趋于饱和。不得已,夫妻俩做了一个决定,选择到外地开店谋生,于是在2017年来到广东。
他们坐着火车,跨越了将近两千五百公里的距离,从青海老家来到广东梅州,盘了一个一百来平方米、楼上楼下双层的店面开店。上层住人,下层开店。2020年,侄子和侄媳来到店里,侄媳那时已有身孕。
在梅州时的店面很大,夫妻俩能够做自己家乡各式各样的菜式,当时除了做拉面,还做刀削面、粉和大盘鸡。一整面墙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专属于“兰州拉面”招牌的菜式。
在梅州时,生意还不错,但是去年11月艾米乃和雷赛却把店关了。关店的原因一方面是开店压力大、在外时间长了便想家,另一方面是,那年艾米乃的脊椎查出了问题,医生说得动刀做手术,但是手术成功只有0.2%、0.3%的成功率,做了可能会下不来手术台;可不做手术,往后可能会瘫痪,体力劳动无疑会加速病情的恶化。
但是在老家青海待了三个月后,艾米乃却发现倘若自己不开店,一大家子人真的可能会饿死。公公婆婆今年已经七十多八十了,而自己的孩子年纪还小,正是用钱的时候。于是,即使身体情况再不容许,艾米乃心一横,决定再次开店;正好当时有人介绍这所学校的摊位,艾米乃和雷赛在5月份来到永利集团增城校区的会议中心,投了十几万,把新店开在了这里。
艾米乃和雷赛在学校对面的太平村租了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两室一厅,月租金一千四,加上水电费每个月就要将近两千;而在学校的店面,仅仅七平方米的面积,含水电一个月便要花上上万的金额。所以就算现在生意不如以前,谈起这家店的去留,艾米乃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只能是努力维持罢了。
(小店里一家四口人在忙碌)
沉重的背包
清晨六点,艾米乃和雷赛简单地洗漱过后,便换好衣服,收拾好背包出了门。
夫妻二人各背一个背包,背包里装的是当天需要的材料。七平方米的店面即是厨房。逼仄的环境下许多动作都无法施展,艾米乃和雷赛只能从家里把提前兑好以在店里细细熬制的底料、番茄酱和一些辅料,还有夫妻二人各自所需要用到的一些家伙什背到店里,两人有的时候会拉一个小推车,如果东西太多便放在推车里拉过来。
疫情期间,学校实施封闭式管理,艾米乃和雷赛进校园的条件除了让门口的保安测温,还需要向他们出示三样东西:一是核酸码,看是否是24小时绿码;二是行程卡,看是否去了中高风险地区;三是出入证,这是从校外进到校内的证件。十月份以来,学校几乎每天都有开设核酸点,艾米乃和雷赛一家都是趁着下午店里生意不太忙的时候,到学校开设的核酸点去做核酸。
有一回艾米乃和雷赛一直忙到晚上才得空做核酸,没想到第二天差一点进不了校门,从这一天起过后的每天便是天天都记得在早上赶紧去做核酸了。
走在校道里,四周都很寂静,唯有几声清脆的鸟鸣。路上大多是赶着上班的食堂员工和年迈的清洁员,此外便是三三两两早起去晨练的员工。艾米乃和雷赛到店里的时候一般七点不到,来不及抹去脑门上的汗,任凭后背汗湿,就开始了一天的准备工作。
店里需要的面粉、蔬菜和鸡蛋,艾米乃和雷赛得在晚上十点前在“美菜”上购买,这样才能在学校规定的送货时间内送进来。
当材料送到店门口后,一有空闲,夫妻俩就过去把材料抱进来。雷赛拿剪刀把装面粉的袋子剪开,把面粉倒进和面机里,打开开关,和面机便“嗡嗡”转动起来;艾米乃拿着葱、香菜放在最大流的清水下仔细冲洗,然后切碎,再把生菜和西红柿洗干净。雷赛算了算,一天约莫会用掉一袋半的面粉,一袋50斤,一天便是要用完75斤的面粉。
差不多时,侄媳背着背包进来,把背包放下后,也不管自己怀有身孕,便也加入到艾米乃和雷赛之中。稍晚一些,侄子便带着侄孙进来,两岁大的侄孙正是对事物感到新鲜的时候,跑进店里东瞅瞅、西看看,再跑到其他店铺玩。等到一二节下课后,会议中心的人流量逐渐变多;临近饭点,四张在大厅里从门口向尽头的“猫屎咖啡”店依次排放的六人桌往往座无虚席,点餐台和桌子之间的过道上总是站着许多员工。
集团只有艾米乃和雷赛开在会议中心的这一家兰州拉面店的时候,一家人总要脚不沾地地从早上忙到晚上,但自从这学期在学校第二饭堂和第三饭堂的的兰州拉面店开张以后,艾米乃和雷塞的店面生意便不如以前了。
那时候,一大早在点餐台前准备点单和等待用餐的员工能够挤满整个会议中心,有些员工看见内堂人数太多,便走到别处溜达一阵子,等到人少一些再过来。这样的状态能够从早上维持到晚上,那会儿是艾米乃和雷塞的店生意正火热的时候。
现在下午两点过后,艾米乃和雷赛倒是有空闲,累了的话就随便找个靠里面一点的位置趴着休息片刻。如果没有什么人点拉面,雷赛就端着装满茶汤的玻璃杯找个空位坐下,掏出手机划拉一下,但是划了一会儿便维持坐着的姿势、抱着手臂睡着了。艾米乃的脊椎情况不太好,长时间的站立遭不住,挨到午间人少的时候便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剩下店里的情况便交由侄媳和侄子打理。
能休息本身应该是一件让劳累一天的人感到愉悦的事情,但是对于对自己有空休息是否感到开心,艾米乃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她的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可是语气却像是小孩子反驳冤枉了她的大人一样,急促地摆摆手,“不好、不好”。以前越忙心情越好,生意较好,经济还可以,心情比较好。对于在这家小店投入了大笔资金的艾米乃和雷赛来说,累无妨,这代表自己能收回开店的本钱。生意逐渐平淡了,钱又从哪来?能多赚一块钱便是多赚的一块钱。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艾米乃和侄媳又开始忙着备料,雷赛开始和面,侄子站在水锅前将员工点的拉面捞到碗里。等到四五点,人又渐渐开始多起来了,会议中心外,下课后准备吃饭、回宿舍的员工络绎不绝,绵延的谈笑声与篮球时不时砸向塑胶地面发出的闷响穿过空旷的平台,和会议中心里的人声鼎沸交织在一起。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四个人的小店再一次马不停蹄地运转,一直到晚上八九点。
(十元一碗的牛肉拉面)
“我是有信仰的”
碗里的这碗味道鲜香、色泽诱人的拉面上盖着两片精心排列好的牦牛肉,汤上浮着从点餐台上大口瓷盆里打的一元钱硬币大小的辣椒油。店内,雷赛打开靠近备料台上的一口盖着的锅,用勺子捞起一大捧牦牛肉,看看,接着转头很认真地说道:“这个就要两三百块钱”。
汤锅旁边放着的不锈钢碗里是已经切好的牦牛肉,雷赛把肉重新放回冒着热气的锅里炖煮。为了让给到面碗里的牛肉是新鲜的,艾米乃和雷赛都是等到不锈钢碗里的用完再来切。
这一碗拉面的成本不低。
首先是牦牛肉。艾米乃坚持用从青海老家顺丰空运过来的牦牛肉,除却肉本身的价格,运费成本高;而肉与菜不同,肉不能进学校,需要人到校门口拉到会议中心,人工成本也高;在店里需要熬制,水电成本也要算上。
辣椒油也是。辣椒油的制作是艾米乃在操手的。虽然辣椒在“美菜”上下单,但是用到的油也是从老家那边过来的菜籽油。艾米乃瞅着辣椒油用到差不多的时候,便在晚上八点过后、人比较少的时候开始制作辣椒油。辣椒油一般是两三天就要做一次,偶尔四天做一次。
好几次食堂管理员问艾米乃为是否考虑从饭堂进牛肉,艾米乃拒绝了,她有着自己的坚持。对于她来说,“这不清真”。
“清真”是艾米乃反复提及了几次的词,谈起关于这牦牛肉的话题,艾米乃的神色从和蔼的笑着转为谨慎认真。
广州本地没有回族的原住民,自然也没有人养牦牛,也就没有屠宰好的牦牛肉。从老家顺丰空运过来的肉,都是刚屠宰完的牦牛肉,艾米乃拿在手上是热乎的、新鲜的。对于作为信仰伊斯兰教的回族人的她来说,用汉族的牛肉便是不清真的,这是她的信仰;而作为餐饮经营者,饭堂的肉不够新鲜,这不干净。
正在切菜的艾米乃放下刀,指着摞着的瓷碗上的图案,顺着图案的线条轻轻地划了一下。红色的圆月象征着回族,和底下绿色的图案共同构成了牛头,底下是“兰州拉面”四个字。
“我们是有信仰的,哪怕我一天赚十块钱,我也要干净的,不赚那些肮脏的钱。”即使艾米乃觉得钱对她养活老人孩子很重要,但是到了她这个年纪,钱只是她承担赡养的责任和义务的必需品,“后半生干净”,哪怕一天赚十块钱,她也要赚干净的钱。自己坦坦荡荡的,儿女也坦坦荡荡的,老人平平安安,这是她后半生一直在追求的目标。
艾米乃想起前段时间发生的一件事,脸上的神色从坚定转为有些许隐忍、委屈。曾经有员工看到面里的肉片数量,火气很大,怒气冲冲地问怎么牛肉这么少,当时艾米乃说,如果牛肉不够,可以添12块钱加一份。但是员工听完还是很生气,转头就走。艾米乃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说,自己卖的是面,不是肉,倘若自己卖的是肉不是面,感觉肉少了便可以多来点,但自己卖的是面。这是她的坚持。
但是对于菜品的口味,艾米乃倒是在寻求一种平衡。这可以在一份牛肉凉面上得到体现。点一份牛肉凉面,裹着橙红色酱料的凉面上码着番茄片和黄瓜丝。橙红色的酱料是番茄酱,加番茄来炒是自己老家的做法,开胃而且能让颜色好看:用黄瓜丝做辅料是迎合广州人的口味习惯,清新爽口。倘若在自己家乡,凉面里是不加黄瓜的,加的是大蒜、韭菜这些辛辣重口味的东西。艾米乃自我推理了一下,广州人和梅州人的口味肯定没有太大差异,也就是不太能接受自己家乡的口味,所以对于凉面的制作,艾米乃选择在保留家乡特色的时候有所取舍。
(店里统一使用的瓷碗)
爱与坚守
艾米乃和雷赛有一双年幼的儿女,此时远在青海老家,夫妻俩与孩子常年聚少离多,没见到面的日子里,便用视频电话聊以排遣思念之情。但迄今为止的三个月里,艾米乃只和儿女通了四次视频电话。问及原因,便是女儿在电话里思念的哭诉总让她心疼,夜里辗转反侧,不得安寝,影响了第二天的工作。
艾米乃想到自己和雷塞二人远在青海的儿女便满是心疼,女儿性格外向,对于情感的表达总是热烈的,一心想要辍学,来到爸爸妈妈身边帮忙工作;儿子性格内向,虽年幼时乖巧可人,但因为成长过程中缺乏父母的陪伴,对父母思念成疾,便只能在夜里挣扎、发狂,一个人在厕所偷偷的哭,待后来艾米乃和雷赛放假回老家,只低头,沉默不语。
艾米乃轻声发问,自己为的是什么呢?她原本是想,自己和丈夫一块在外地打拼,儿女留在青海老家说不定一方面能被照顾得更好,另一方面也能代替自己和丈夫照顾公公婆婆。但是夫妻俩的离开却让孩子仿佛是没有爹娘的孤儿,说到这里,艾米乃苦笑着。
在白炽灯生冷惨白的光线下,艾米乃的脸上透露着一丝隐忍的痛苦。
下午两点半,留在会议中心大厅里吃饭的员工开始慢慢减少,艾米乃和侄媳坐在最里侧的一张桌子前,背对着店面,沉默地吃着饭,桌上是用不锈钢碗盛着的炒土豆。
这是她们的午餐。两人靠在一起坐着,艾米乃给侄媳妇夹了块土豆,然后就闷头开始自己吃。艾米乃感到内心很不忍。
这年九月,艾米乃和雷赛原本雇了同样是回族的一对夫妻来店里帮忙,但是没做多久便给他们结了工资、把人辞退了。艾米乃和雷赛本以为这学期的生意应该蛮不错,哪成想就在开学后没过多久,学校里便进驻了两家新的兰州拉面。生意不景气,人也雇不起,一家四口人在店里也只是够用而已。
艾米乃觉得,就算只是侄媳,但也是人家捧在手心里的闺女,辛辛苦苦地拉扯大后成了别人家的人,怀有身孕却依然跟自己仨人一块忙里忙外的。不管是作为她的长辈、还是女人,她都有些心疼,可是她没有办法,只能尽量让侄媳干些轻松点的活。
对于侄子,艾米乃有些埋怨。艾米乃和雷赛的压力不单单是源于日常做餐饮工作的繁忙和辛苦,每个月钱的打紧是压力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两天缴房租,三天缴电费,四天这个、五天那个的,艾米乃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最后下来算盘一砸,两行眼泪直流”。倘若侄子能够尽早独立开店,自己和雷赛的压力兴许就能小一点,这对侄媳和侄孙也更好。
那如果直接让他自己开店呢?艾米乃笑着摆摆手,“他要是能行,店给他,我和你阿叔俩人直接走”,阳光从店门口照进来,整个大厅亮堂堂的,艾米乃倒有些像是长辈对想要展翅高飞但是羽翼还未丰满的孩子一样,心里还是放不下他的。
和侄子一家生活,她不过是感到压力有些大罢了。
艾米乃和学校签了六年的合同,倘若没有其他特殊情况,身体还允许,资金周转得开,便是要继续把店开下去。她还偷偷想了一下,倘若这里有商家不干了,自己家的店可便以匀过去开,忙起来也不会因为拥挤而手忙脚乱了。
她说,往后有想过把孩子接到广州一起生活,让他们在这里上学。
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周遭光线充盈,倒衬得四下十分静谧。雷赛端着炒面叫号的声音在大厅里很响亮。同样的场景在过去也出现过。
有一次,一个女生接过盛着炒面的瓷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雷赛可否多给点香菜。雷赛二话不说便拿起专用的不锈钢夹,夹了两夹子香菜放在拉面上,嘴里还念念有词,“香菜、香菜”,放下夹子后还问“喝汤不”,女生点点头。雷赛便拿出一个小瓷碗,从汤锅往碗里打了一大勺汤,再念叨着“香菜、 香菜”,往小瓷碗碗里加了一夹子香菜,然后很认真地对女生嘱咐道先吃面,再喝汤。
艾米乃听到这里,脸上的神情很和蔼。叔叔这是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在疼爱,先喝汤,时间一长面就坨了,先吃面,面才不会泡得发胀,影响口感。都是员工,花了钱吃饭,肯定要吃好吃的不是?
对于淳朴善良的艾米乃和雷赛来说,虽然不认识店里点单的员工,但依然总是会心生怜爱。大概是从他们的身上想起了自己远在家乡的一双年幼的儿女,对亲人的爱和思念便成为支撑他们在他乡坚守的原因,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撑起这份重担。
对于侄子一家的情感在某些意义上讲与这是相通的。
艾米乃站起身,转身走进店里,雷赛正在和面,侄媳正在收拾制作炒面的区域,侄子把收拾的碗筷拿出去后又进来帮忙,艾米乃加入到他们一起忙活着。
彼时阳光正好,转角处的躺椅上,年幼的孩子正在甜蜜地酣睡。
(雷赛与夸赞拉面好吃的员工在对话)
作者:文灵 陈青妮